第壹千七百五十壹章：奮六世余烈

　　

　　方繼藩頓時無語。

　　看著弘治上皇帝，敢情這些年來，自己每壹次給他戴高帽，他總是壹副不耐煩的樣子，好像對於這些‘溜須拍馬’之詞很是不喜，原來……這壹切竟都是假象哪。

　　果然……是人就好這壹口。

　　只不過，有的人聽的面露喜色，壹臉美滋滋的！

　　有的人矜持壹下，顯露出自己對這些吹捧之詞的唾棄，可內心深處，大抵還是極受用的。

　　方繼藩於是尷尬壹笑，眨了眨眼，壹本正經的道：“上皇，兒臣所言，字字真心，句句肺腑。”

　　方繼藩說的極認真，眼裏壹副幽怨的樣子。

　　弘治上皇帝大樂道：“朕知道，朕自然壹切都知道，朕豈會不知道呢？妳是朕的女婿，朕歷來對妳縱容，如此看重妳，妳若不是真心，朕倒是要找妳算賬啦。”

　　壹旁的蕭敬擡頭看了方繼藩壹眼，身軀顫了顫，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又多了幾分迷茫，最後輕輕的……嘆了壹口氣，人生真的……索然無味啊！

　　正午用膳時，上來了不少的土豆、蔬果和肉食。

　　弘治上皇帝點著裏頭的土豆之物，壹臉興致的道：“這個是朕親自種出來的，還有這個……都來嘗壹嘗，來嘗壹嘗吧，朕現在是陶淵明，雖未能悠然見南山，卻也是采菊東籬下，而今……這天底下是妳們這些年輕人的，朕不管外事啦，這般頤養天年倒是好的。”

　　朱厚照和方繼藩論起吃，便永遠都是張牙舞爪，永遠吃不夠的樣子，壹番狼吞虎咽，便如風卷殘雲，秋風掃落葉壹般，大快朵頤之後，單方面宣稱了對菜肴的勝利。

　　見朱厚照和方繼藩都吃的香，弘治上皇帝倒是帶著滿足感。

　　他依舊還是溺愛的看著朱厚照和方繼藩，蕭敬給他奉上了茶，他輕輕呷了壹口，才道：“若是這個時候，妳們的母後，還有秀榮，載墨，天賜他們也在此，該有多好啊……”

　　說到此，方才面上還帶著微笑，轉瞬之間，突然眼眶微紅，好字出口，嗓子便有些啞了。

　　蕭敬見狀，立即誠惶誠恐的給朱佑樘遞上了巾帕，朱佑樘擡手將巾帕推開，隨即又極認真的道：“不必，不必！此乃人之天性，朕……是有些沒有控制住……人到了這個年齡，不就是盼著壹家人能團聚，盼著兒孫們都在身邊嗎？朕不用帕子，所謂發乎於情，止乎於禮。朕……哎……”

　　說著，他搖搖頭嘆息了壹聲。

　　朱厚照想了想道：“父皇，何不如……父皇隨兒臣回去吧。”

　　“回去？”朱佑樘搖頭：“朕若是回去，這麽多人，也跟著回去給妳添亂嗎？朕……還有謝遷這些人，咱們這些人……都老啦，朕說的……不是年歲老了，這上上下下，自朕而始，再至百官，所思所想，盡為腐朽不堪之物。朕不會讓他們給妳添亂的。妳們年輕有大抱負，要做的事，定是空前絕後，要推行的，也非古法。朕和隨駕的百官們若是也回去，只是給妳們添亂而已，朕不能讓他們成為妳們的累贅，成為妳的負擔，留之無益！可是當初是朕帶著百官們來此的，難道就此將他們撇下嗎？他們……當初也曾是朕的肱骨之臣，為朕鞍前馬後，盡心竭力。他們沒有用處了，就如朕現在也沒有了用處壹般，朕……為了兒孫，將他們帶來此，就是為了不討妳們的嫌，不給妳們添亂，朕不能走，也割舍不掉他們。”

　　聽到此處，朱厚照覺得鼻子壹酸，壹時不知該說什麽好。

　　他雖說很多時候都是大大咧咧的，可是父皇為他所做的，他又怎麽不明白父皇的用心？

　　方繼藩亦不禁為弘治皇帝所做的動容，於是道：“兒臣下壹次來就藩，壹定想方設法營造壹艘大船，將張太後和女眷們都送來！”

　　看著方繼藩壹臉自信的樣子，弘治上皇帝笑了笑，而後道：“再遲壹些吧。這裏的日子還是有些清苦，妳們的母後，很早很早之前就跟了朕，壹輩子沒吃過苦，總不能到了老來，還教她受這份罪。”

　　朱厚照和方繼藩便都默然，上皇這是事事都為他人想到了，最後苦了他自己，可是他們能反對嗎？

　　這幾日都隨著弘治皇帝冒著雪絮，穿著厚重的狐皮衣，去看弘治皇帝帶著百官開辟出來的壹些田地，還有禁衛們砍伐出來，預備明年營造屋舍的巨木。

　　弘治皇帝對於此，似乎極滿意，他這輩子……似乎都在操勞中度過，從未曾歇壹歇，而今來此……倒不覺得疲憊，反而不再勞心，偶爾也會做壹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！

　　有他做了表率，百官和禁衛們還能怎麽樣，只好老老實實的壹起幹活了。

　　當然，少不得還有大量的勞力被征募了來，畢竟……真正的粗活，也指不上這些當年養尊處優的君臣們。

　　弘治皇帝上了壹處山丘，眺望著這座簡陋的城市，朱厚照則是騎著馬，在雪地裏肆意的撒歡。

　　方繼藩自是最不喜動的，他陪著弘治皇帝在壹旁，弘治皇帝披著猩紅的披風，在寒風吹拂中，面上的皺紋如刀刻壹般，卻依舊覺得精神！

　　弘治皇帝道：“繼藩哪，無論是大明，或是佛朗機，還是是奧斯曼，又或是天竺，都認為在這世間之上，定會有壹處無憂無慮的所在，即為人間天堂，朕想知道這樣的人間天堂，是什麽樣子。”

　　方繼藩略壹思索，就道：“陛下，兒臣在黃金洲見方氏的子弟們在此開墾，於是他們有了遮風避雨的屋子，出行和耕種有了牛馬，有了足夠他們衣食無憂的耕地，兒臣在想，這對他們而言，或許現在就是人間天堂了。壹個饑寒交迫之人，能吃飽肚子的地方，便是人間天堂。壹個挨餓受凍之人，若是能壹家人衣食無憂，想來……也是最幸福不過的事。”

　　“所以……”

　　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繼藩壹眼：“所以妳那腦疾之癥，根本就是子虛烏有，是嗎？”

　　弘治皇帝突然點破，頓時令方繼藩手足無措，方繼藩立即哀嚎道：“上皇，兒臣是真的……”

　　弘治皇帝反而微笑道：“妳還是害怕，妳在害怕什麽呢？朕不會吃了妳的。朕只有壹子壹女，朕這輩子只求子女們能平安，秀榮跟了妳，妳的子孫是秀榮的血脈，也是朕的血脈，這天底下，除了厚照，再沒有人比妳和秀榮，與朕最親近了，妳也是朕的至親，否則朕豈會縱容妳到現在呢？有病沒有病，這都沒有關系。”

　　方繼藩便沈默，不做聲了。

　　朱佑樘道：“過壹些日子，妳們要及早回航，大明……離不開皇帝，也暫時離不開妳，妳們來了，朕很欣慰，在此……陪著朕，朕也喜不自勝，可是……朕可以在此怡然自得，妳們卻不可以。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壹樣的，就說厚照吧，他天生下來，錦衣玉食，有無數大儒教授他學問，無數人侍奉著他，這些……難道是白來的嗎？這靠的……乃是列祖列宗們的余福和恩蔭，可這世上沒有天生下來的福氣，也不該是他理所應當的盡情享用的。列祖列宗留給他的，是江山社稷，是百年的基業，也是壹份逃不開的責任，妳們還是趕緊回程吧，不要留在此了，妳們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！妳看看厚照，他騎著馬，拿著弓箭在雪地裏射死壹只灰兔，便高興的手舞足蹈，可天下還有許多比獵兔子更緊要的事……”

　　這時，卻見朱厚照飛馬而來，高高興興的提著壹只兔子，大叫道：“父皇，老方，快看，朕獵了壹只兔子，咱們晚上又可以打牙祭啦。”

　　呃，這是應景嗎？

　　方繼藩壹臉無語的看著朱厚照……